微信·专稿︱王春林：底层生存状态的冷峻谛视与书写——关于夜子短篇小说《旧铁轨》

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第八、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六、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底层生存状态的冷峻谛视与书写

——关于夜子短篇小说《旧铁轨》

王春林

我关注河北作家夜子的小说创作，真正可谓时日久也。从2010年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的那部中篇小说《田园将芜》算起，迄今也已经走过了差不多十个年头。她后来的一些小说作品，尽管也发表在诸如《十月》这样的文学大刊上，但坦诚地说，曾经写的一手好诗的夜子，在由诗歌文体向小说文体的转型道路上，行走得其实格外艰难。但这一次，她的短篇小说《旧铁轨》（载《十月》杂志2018年第5期），却带给了我眼前一亮的惊艳感觉。虽然肯定也还需要有更多的类似作品做强有力的支撑，但我却初步认为，夜子似乎的确已经寻找并触摸到了小说创作的某种艺术门径。这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客观化特征的确立。阅读《旧铁轨》，我们无论如何都很难从中感觉到有主观性痕迹的存在。如果说诗歌是一种典型的主观化文体，那么，小说就肯定是一种更多带有客观化特征的文体。由此可见，《旧铁轨》在夜子的文学创作文体转型过程中，其实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

问题首先在于，一篇旨在描写表现底层人生存状态的短篇小说，为什么要被作家命名为“旧铁轨”呢？其中的奥秘，一定潜藏在这样的一段叙事话语中：“车子颠簸了几下，意味着车轮正在跨过一个已经废弃多年的火车轨道，这条旧铁轨，有年头了，无人途经的轨道上长满了高高的荒草，荒草中夹杂着几朵盛开的紫色喇叭花。旧铁轨虽然被火车废弃了，但它横穿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是通往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只要走这条马路，就得在铁轨上走一段。过了旧铁轨，也就意味着马上要到达贾姗姗的住处了。”一方面，这段旧铁轨确实已经被废弃，但在另一方面，它却并未完全从生活中退出，不仅横亘在去往市中心的必经之路上，而且男主人公潘金程后来也是因为绊倒在这段旧铁轨上而腰肌受伤的。从故事情节的基本走向来看，其实并没有必要去专门描写这样一段已然被废弃了的旧铁轨。依我所见，夜子之所以一定要腾挪开笔墨去关注这一段旧铁轨，很显然是要赋予它一种强烈的象征意味。象征什么呢？象征表现男女主人公同样处于被废弃状态的艰难生存境况。

先让我们来看女主人公贾姗姗。贾姗姗是一位迫于生计而卖身的风尘女子。按照小说中的描写，贾姗姗原名仁素花，本来是当地王黄村人。由于父母早逝，唯一的哥哥嫂子，狠心把年仅十七岁的她嫁给了嫂子娘家东北延边的一个男人。没想到，过门之后，没有过了几天好日子，那个男人就表现出了极端的家暴倾向，总是没头没脸地殴打并折磨她。贾姗姗实在无法忍耐下去，只好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冒着生命危险从家里逃了出来。虽然在几经周折后辗转回到了故乡，但哥哥嫂子的那个家她却回不去。万般无奈之下，必须讨得一碗饭吃的贾姗姗，只好依靠出卖自己的肉体为生了。好在由于她在东北生活了一段时间，基本上学会了东北话，由此才得以在那个特殊的行当里假冒东北人而不被轻易识破。作为一位依靠卖身为生的风尘女子，在日常生活中，贾姗姗遭遇到的几乎全都是所谓的逢场作戏。唯其因为如此，一旦遇到潘金程这样一位能够给她带来些许温暖感觉的底层男人，她才会特别珍惜：“以前他没有打过她啊，没有，所以，她觉得他还不错，有时还会感慨，到底是城里人，再粗鲁也不会动手打她。所以她才一直维护着这层关系，时不时地两个人约一下。”在这里，夜子实际上已经不无犀利地明确揭示出了风尘女子贾姗姗的某种内心情结。具体来说，令她无法释怀的一种情结，就是原来在东北时曾经的一再被殴打被家暴。倘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也不可能变身为风尘女子。虽然是风尘女子，但贾姗姗却也有着自己的精神生活需求，正如同小说中所说，“人到底是需要有个能说说话的人”。贾姗姗原本以为潘金程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精神知己，没想到，偶然的一次破费为她赎身，就彻底打破了这样的一个简直就如同肥皂泡一样的人性幻想。如此一种幻想的彻底破灭，就使得贾姗姗再度堕入了绝望的深渊。

然后，是同样艰难度日着的男主人公潘金程。他们的相识虽然是在情色场所，但这却绝不意味着潘金程日常生活的优裕。事实上，在石油库工作的他，不仅月收入不过只有一千多元，而且也还都在每个月开工资时，就被媳妇早早就全部领走了。小说中，有两个细节足以说明潘金程日常生存的困窘。一个是，在猛然间接到贾姗姗的电话，需要五千元赎金时，万般无奈的他，只能向常胜开口借钱。再一个则是，他那一段与贾姗姗在一起看似无忧无虑吃香喝辣的生活状态，其实是因为他偷偷地倒卖了石油库里的四杆加油枪的缘故。一个普通的石油库工人，不仅肆意殴打自己的老婆和情人（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把贾姗姗看作是潘金程的情人。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应该被理解为嫖客与妓女之间的关系），而且竟然私下倒卖单位的工作器材，其道德品行之恶劣因此即可见一斑。从潘金程这一人物形象身上，我们即不难见出夜子在在面对底层题材书写时的一种难能可贵之处，就是一方面固然写出了底层民众的艰难生存困境，但在另一方面，却不仅没有把底层与苦难神圣化，而且还真切写出了他们精神世界中的负面因素。

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当下时代的中国社会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但在另一方面，与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相比较，如同贾姗姗和潘金程这样的底层民众，真的就如同那段被废弃的旧铁轨一样，其生存状况显得特别艰难与绝望，简直看不到丝毫亮色。尤其难能可贵的一点是，在处理这种底层题材时，夜子的书写姿态异常冷峻。既非声嘶力竭的哭诉，也非言词肤浅的煽情。质言之，能够在极端冷峻的一种书写姿态中潜隐某种不无犀利的批判锋芒，恐怕正是夜子这篇《旧铁轨》思想艺术上最值得我们肯定的地方。

2018年11月27日晚21时50分许

完稿于北京旅次

《十月》，2018年第5期，目录

特  稿

《十月》：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的缩影/7  孟繁华

中篇小说

婴之未孩/14  计文君

鳄鱼猎人/44  邱华栋

鸟兽散/92  包  倬

短篇小说

棚户区的毕尔/63  王祥夫

禁指/81  斯继东

旧铁轨/187  夜　子

七日之约/179  高满航

小说新干线

突然响起一阵火山灰/114  徐  衎

乌鸦工厂/142  徐  衎

隐喻解说者说（创作谈）/159  徐  衎

因犹疑与困惘而写（评价）/161  李蔚超

散  文

邮局/77  李敬泽

李庄行/195  李 浩  张怡微  林森  朱山坡  文珍

思想者说

生生之门/163  叶浅韵

科技工作者纪事

他像高铁一样奔跑……/210  李木马  黄丽荣  刘华

诗  歌

半梦幻状态/226  王学芯

从庸常中升起的/229  毛子

被闪电照亮/232  沉河

诗二首/235  老贺

余生纪念碑/237  朱涛

艺  术

封面  俯瞰·微揽之一（油画）薛广陈

封  二  三　名作手稿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钟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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